[舜远]千年一歌

·西幻pa,概括大意是前世今生(?)!

·寄余生合志解禁ww一开始起稿的时候只想写一座曾有巨龙栖居的岛和后来来的人与岛上最后一位居民的对话,来铺张一个故事,然后就跑偏很严重了,很多地方现在看来不太尽人意,就还请多指教了w

·BGM的话,晏神说她觉得是海之礼赞(写的时候是脑内自嗨深海就是了(。))

  世界的尽头栖着一座岛。流星拖着冷白的焰尾,摇摇晃晃地坠往弧形天穹不可视的远方,无际的地平线延着它跌落的轨迹铺张开图案斑驳的长毯,相交于模糊的一点白。鲸群的影子隐隐地沉浮在飘忽、不定的海波里,柔软的细沙顺着构架岛屿的骨骼,随波逐流地晕染开;传说,这座岛是古老的巨龙所化,被雪一样细软白净的沙——也许当真是雪,只是千年不化——遮覆的白骨,勾勒着一个温柔的怀抱,将不知名生物的骨骸拥在心口,——只是这些都不可考了。这是片生灵的乐园,岛外的来访者,凡是抱着探索、挖掘宝藏,为寻觅巨龙最后的财富的不洁念头来的,全在半途的海上倾覆了。

  他们的小舟轻缓、平稳地驶在蔚蓝的海上,天色不错,温煦的阳光轻轻柔柔地笼着他们、笼着这片波澜不惊的海,风也温柔轻灵,柔柔地抚过他们的面颊,从他们耳畔掠过时还轻快、显得空灵地吟咏着古老的民谣,再虔诚地亲吻过微波,才逐渐消散不见了。先是城市的轮廓在划船的枪斗士翠绿的眼瞳里渐渐模糊,再是那个小小的海港与码头都化成笔直的线段彼端不可及的端点,本蒙着清晨的水雾的朦胧的龙岛,在立在船头的皇子眼中,一点点散尽了千年来始终蒙着的迷雾。

  木质的船桨边荡出圈圈涟漪,大的含小的、或相互交叠,都柔柔又稳稳地承托着小舟驶向前去。尽远半跪坐在船尾——他们为掩人耳目,租借的只是小小的渔船,枪斗士保养良好的长枪一放,空间就几乎挤压殆尽——,手腕微抖,放轻力道不去叨扰海波下守护龙岛的鲸群;船尾不远处晕开一圈、两圈、三圈的波澜,一头白鲸从海波下探出半大的头颅:这是头幼年体的鲸。它一双眼睛通透澄澈,像浸在水中的玻璃,湿漉漉的,显得格外温顺。

  “阿远?”舜察觉到船尾的动静,手已抚上腰间的刀柄,低低地唤了声。

  “…无妨。”尽远同样轻声回应他。白鲸的尾部向后击开水花,慢慢地凑上来,仿佛生怕自己引得海波将小舟翻覆;他试着像弥幽安抚她捡到的野猫那样探出手去,庞大的哺乳动物并不抗拒,摆摆尾巴,又遁入琉璃般的海波中。水流自主地推着小舟向前,尽远便把船桨收入小舟狭小的船舱中,提上长枪,走到皇子身边去;白鲸这时从船头前一些的海水中拱出隆起的背脊,发出一声怪异的长鸣,他们的小舟在无人划桨下,平稳地向前驶去,停靠在白沙堆砌的滩头上。小渔船没有锚,白鲸已又游到后头去,替他们将小舟固住了。尽远就面着船尾,微微俯下身来,向它道谢。纯白的鲸类又发出费解的鸣声,湿漉漉的眼睛显得亮亮的;他就转过身来,止下舜向前的步子。

  于是,枪斗士先于他侍奉的主人一步,轻灵地落在松软的沙层上,拿苍翠的绿瞳远远地瞭望了一周,谨慎又固执地以他化出的光的屏障来供皇子立足。

  封存千年的长卷颤悠悠地抖尽积落的灰,堆积在人们心头的神秘便迫切地自主揭开了面纱——覆在龙岛表面的、细软的白沙如同逢春的白雪,一寸寸从岛屿表面褪下,袒露出一副森白巨大的骨架,它亘立在他们的面前,突变惊走的飞鸟或栖在远处的古木上,或吟着古旧的歌谣,翩然落在显得结实的长骨上;那歌谣听来,奇异地像首故人的悼歌。

  他们沿着错综的骨骼向右前方的古木接近,在船头眺望时,它不过是株腐朽的枯木,根系掩埋在松软的细沙下,每一寸肌肤都布满斑驳的伤痕,当白沙雪一样融化了,汩汩的、澄清的水顺着完整的骨骼织成的网,汇在肋骨间,朽木便一寸寸焕发出活力,它的体肤逐渐柔嫩而湿润,形态扭曲的枝桠伸直了躯体,柔软鲜活的新生命也穿破了旧的、干瘪的皮囊,萌出嫩绿的新芽;在他们小心地抵达时,已长成擎云遮天的参天古木了,白鸟卷起草藤的帘子,骄傲地展示她婉转的歌喉。

  舜站在这具骨架的肋骨上,古木的根系深扎在他脚下,但大部分都早已枯死,在活水的倾注下缓慢地复生;还有根系延在不远处,那是又一具骨架——比起他们脚下这副作为龙岛地基的要更小,像是人的骨骸,又更亮一些,有点儿类似刚散尽的白沙——,扎在那副骨架的肋骨里的根系,要更加粗壮和富有生机。

  他望着那副显得娇小的骨架,轻声叫了他的同伴。“阿远,”

  方才蜷在山影后的太阳,已不知觉悬在了头顶,他们正落脚在海岸线的尽头,头顶一片无霾、也无云,阳光便擦着树顶、打着转儿从片片新生的嫩叶间滑落下来,尽远放轻脚步,踩着在海波中驻足千年的骨头,在他的身边站定。像有光斑恰好落进皇子深黑的眼瞳中,他侧过脸,正迎上自家殿下熠熠的眸子与炽热的目光。古木还在生长,它的根系越探越深,树冠越长越密,树干越发颀长,在闪烁的光影里,尽远依从舜的指令,将弥幽找到的那卷羊皮纸拿出来;他们未遭一点儿风暴,因此它还很干燥,字迹清晰。

  “……这和传说一样。”舜的目光透过同伴的长发,落在摊开的羊皮纸上,又落在那具仿佛被拥在巨兽胸口的尸骨上,“古老的巨龙将爱人抱在怀中,在地平线的尽头安然长眠,化作了这座岛屿。”

  这卷羊皮纸很长、很长,尽远把它从中端托在手里,举在约莫胸膛的高度,它还像姑娘散下盘卷的长发,从他指边沉沉地垂坠下落,砸在四合的长骨构出的水潭里;尽远下意识地去揽,舜已靠过来,扣住他的手腕,任由古老的羊皮卷在空中蜷曲,跌落、浸没在那潭冰冷的雪水里。它的滑落悄无声息,水花也牢牢地被拘禁在皮纸表面浮出的阵纹里,它们顺延着冗长而繁复的纹路,——此刻,这些由细沙融作的水,像是深沉的、封存千载的神力,在阵纹中焕出高雅的金紫——,引出一道斑驳陆离的幻境来。枪斗士持枪的指尖已凝起神力,精于幻术的皇子只若有所思,手指延着人被捉住的手腕下滑,将侍卫微凉的手握紧了——尽远先散去积蓄在指尖的神力,又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指从舜的指间挣出来,换做十指交握。于是舜偏过头来,恰在尽远面上寻到一丝未散的笑意;最后一笔阵纹也勾勒完毕,蜷曲的羊皮纸自发地舒张,飘悬在了半空。

  烟紫的雾缭缭地从羊皮纸上腾出,缥缈地虚虚笼住他们;它意图追溯往旧的故事:澄澈得如同琉璃瓦的海波上,漂泊着一叶扁舟,在广袤的汪洋上,它显得太过瘦弱,小船上似乎有人,又看不分明。龙岛已在他们脚下消失不见了,潮水抚过礁石的面颊,像滴落的冷泉,奏出悦耳的乐章。

  “阿舜…?”虚像模模糊糊地落在翠绿的瞳中,枪斗士才松弛的肌肉又绷紧了;皇子将他谨慎敏感的侍卫长安抚下来,“这并非我的神力,只是…它没有恶意,”琉璃般的海波温柔地绕过他们的脚踝,腾起细细、柔软的水花,还暖的天光轻飘飘地落下来,驱去了清冷的海风,为单调的蔚蓝染上斑驳的彩——它便像是一片片无痕拼接的、教堂的彩绘玻璃,诉诸着已故去的故事——,一派温柔祥和;舜安抚性地抚过尽远结在指腹的、握枪的老茧,“不妨将它看完?”他勾出一个抚慰的笑,“……阿远,你不必太担心。就如你知道那鲸鱼绝无恶意,我也知道这幻境不为乱人心魂。”

  尽远慢慢松开了紧紧将长枪勒住的手指,一片柔软的阴影从侧边飘来,舜的轻吻温柔地落在他的眉心;于是他拿拇指覆住对方停留在食指指腹的拇指。皇子得到一个温软的、放松的浅笑。

  扁舟在清洌的海风里悠悠地飘摇,它纤弱得像随时要倾倒在波涛里,要剥析出原木的内核来,小船上的人影就孤零零、颤巍巍地穿过道道的风浪,半长的发辫倒像一道恣意飞扬的长鞭,或是一把出鞘的利刃。

  烟紫的雾又缭缭地罩过来,轻软、迅捷地抚过他们的面颊、下眼睑,又以棉絮一般的触感柔柔擦过他们的眼球——它的色彩几乎顷刻就淡化了,软作一片绵软粘稠、紧紧聚集的糖丝,在天光里将要浅淡到透明;它拖着疲累的身躯,久久地逗留在尽远面前,最终慢慢地、空灵地在微腥的海风隐约的叹息里打着转儿散去了——。

  于是,像古文明深埋地底的文物重见天日那样,小舟、小舟上的人影都氧化一般飘作破碎的色块,在浩渺空阔的空白间汇成流动的光河。它们的碎块被无形的手挪动着,又如拼图那样编织出崭新的画面来,它看起来像是拉近了镜头的图景:搭建小船的原木的纹案、小船上的人影的面部,甚至是他墨色的长发在天光下近乎透明的发丝,都一清二楚了。

  他的面容清晰了:是幼年模样的舜•欧德文。

  年幼的皇子独自守在这舟上,稚嫩的面上是一片肃色,微微拧着眉。他裹着长长的、以至于厚重的墨黑色斗篷,下边的皇家礼服像在海水里浸泡过那样紧巴巴地贴在他的上臂和消瘦的腰身上,袒露出的小臂还余有未散的淤青;他的长刀出鞘,平放在他的脚边,还显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长过他一截的桨,指节上新结的痂寸寸迸裂,又在新生的、细嫩的肉上撕裂出鲜血。

  海风将一滴鲜血带入化成琉璃瓦的水波中,就坠入荡漾的涟漪中,带着远方的歌谣消失在海面;小舟边上像忽然又拂过将逝的风,泛起圈圈规律的涟漪,一头虎鲸慢慢地将脑袋从海波里探出来。它的一双眼睛半露在光下,是如玉的翠绿,骨子里透着清冷,又因涤过海水,正水灵灵、湿漉漉,而显得柔柔软软。它庞大的身躯山一样从海面下升起来,于是覆在海面的琉璃瓦便折曲起身子来,击出一圈又一圈壮观的波纹;瘦弱的小舟哪受得住这般冲击?它起先在惊涛骇浪里摇摇欲坠,片刻后,它便四分五裂,残骸沿着逐渐平稳的水波随波逐流。皇子抓起他的长刀——尽管这显得于事无补——,甩开淌到指尖的血,将长刀平举到身前,本拧着的眉又紧了些。

  尽远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长枪,注视着遭受危机的年幼的皇子,边喃语着:“…这有点奇怪。”

  “怎么了?”他的同伴几乎是立即问询了。枪斗士微微偏过头,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声音也显得低沉了,“……即便是年幼,为什么我不在你身畔?”

  舜一下露出个笑。他示意侍卫将手松开些,又极轻地笑出声来:“哈,阿远,这当然是因为这不是我啊。你把我护得很好,这不是你的失职。事实上,这幻境由那卷羊皮纸施放,羊皮纸又记载巨龙与他爱人的传说,同时,欧德文家族先祖也是隐世的巨龙,我猜想,这是先祖的故事。”

  虎鲸一双瞳是浸在雪里的松,又是早春披挂雪水的新绿,横截着一段长亘的黑影——那是皇子的长刀——,它缄默地注视着放低重心、探出只手紧抓半裂的木板的少年,慢慢地、轻缓地将庞大的身躯顺时针转来;水波也悠悠地打着转儿,将斑斓的彩糅作朵朵雪白、柔软的花,细细柔柔地用晶蓝的玉珠,编成了一顶鲜白的花冠,佩在因浸了水而呈深棕的木块上。皇子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长刀,虎鲸边尽可能轻地向水中落了落,边朝着皇子与他身后的地平线上的太阳递来不带掩饰的视线,盘亘在它眼中的朦胧的霜雪在温煦的天光里无端地软化了,袒露出一片空灵幽静的竹林。欧德文只稍垂下眼,就瞥见蜷曲而紧凑的白花挣扎地挤过木板开裂的缝,已经缠挂在他的长靴上。

  于是,尚年幼的欧德文家先祖试探地发力一跃,正落在了虎鲸的脊背上。

  少年摇摇晃晃地在微隆的脊背上稳下身形来,他把视线从散落的木板上抽离,踌躇地将始终紧攥着的长刀放入腰间的刀鞘中;岛一般的海上霸主待他将掌心贴在自己的皮肤上,才平稳地向一边的岛礁游去。水波软软地沿着它的尾鳍远远地荡出去,它游得不紧不慢,无端地像已丈量好的舞步,高雅从容。

  路途不近,四周是茫茫的、粼粼的波光,再环住这一切的是紧拉的淡蓝色帷幕,皇子左看看,右看看,数清了焦糖般粘稠的太阳散在幕布上的绵软的糖丝,想尽了棉花糖一样的群云的形态,望够了缩成轮廓不清的黑点的故土,他恹恹地把视线落回虎鲸的脊背。皇子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在眼眶中不安分地乱动,又怔怔地忽然定住了:道道纵横交错、多已结痂的伤痕深深印在墨黑的瞳中。皇子愣愣地眨着眼,踟蹰了半晌,也只吐出一句废话:“……你还好吗?”

  虎鲸还温吞地前行,中途喷了喷水算作回复——欧德文先祖拉开扫到脸上的鬓发,先坐着盯住它的伤口,再俯下身去,将温热的胸膛贴上鲸类因浸在海水中而温凉的脊背,左脸也贴上去,只露出大半张脸仔细观察它的伤势。

  尽远低下头,抽出手来,慢条斯理地将可折叠的长枪折好,妥善地别在了腰间。他抬起头来时浅浅弯着唇角;舜对上他的眼神,枪斗士就以一贯温润的嗓音轻声解释,“现在我信那是你先祖了。”

  “骨子里都一样?”舜挑了挑眉。

  于是尽远很轻地笑出了声来,“对。”

  当一人一鲸抵达容身的岛礁时,地平线还未化成模糊的痕迹。

  “诶,等等——你等等!”与接他上去时一样,虎鲸体贴地向海中下沉,让它隆起的脊背几乎与岛礁相平,皇子轻手轻脚地从他身上翻下来;于是那座漂游的岛屿要在碧色的海水里沉没了。在映着暗色的海水温柔地漫上时,皇子蹲下身来,试图以言语阻止它;等虎鲸温顺地将头颅浮出水面,用它翠玉般温润又清冷的眼无声地注视时,他松下紧绷的表情,试探地抚了抚他能触及的最近的伤口——这头虎鲸没有拒绝,只有一双眼瞳似乎在背光的阴影里隐隐地软化了——,“谢谢你。……还有,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这片森林我很熟悉,我去采些药草,给你还没愈合的伤口敷上,…就是你得歇个几天再走…”他边说边看着它的眼睛,它没有展出不悦,于是,他下意识地笑了出来,“我也不走,我们一起待上几天。…我还可以给你看点好玩的!”

  贴合在皇子掌心的温凉的皮肤动了动,虎鲸拿一双干净的、料峭春寒也掩不去磅礴生机的眼瞳默然地望着他,又偏过头去,沉在海波下的尾鳍平平稳稳地绞开纠缠的海水,温吞地栖在了近海的浅滩上。

  雾白的长烟缭缭地笼着极北山的山尖,苍白色的雪山伫立在天穹与碧海的交汇线上,隐隐地半遮了太阳姑娘圆滚滚的面庞,似乎要用绵软却冰冷的霜雪捂住分往大陆的温暖,而另半边天已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鸦黑的长衫,将炽暖的星子隐在密密的交叠的枝叶间,又在圣白的高塔后半露出一弯皎皎的月轮。皇子解下自己厚实的斗篷,将它平摊在满是卵石的滩涂上,他轻巧地抽出用来在颈部固定斗篷的长线,将内里的、柔软的那面在双腿上压平了,踮起脚试探地盖在海洋生物负伤的地方。虎鲸只随着他动作转了转眼珠。

  “……要不,我给你施个幻术解解闷?”皇子眼底提防的冷峻已散得无踪无迹了,他弯了弯一双桃花眼,临行前向它提议,“我学艺不精……但是幻化出你最怀念的记忆还是可以的。”

  “比如…家人?”欧德文先祖的声音悄悄地低落了下去。

  于是,虎鲸半落在海水里的尾鳍左右摇动着,一道未被遮住的、已经结痂的伤口也慢慢渗出一丝殷红,一双苍翠的眼睛隐隐漫上冷冽的阴翳;皇子一时哑口了,他把长线抛在乱石堆里,拉了拉垂落的鬓发:“…抱歉,是我失言了。”

  舜偏过头时,正瞅见尽远面上淡化的笑意,趋于微弱的天光再遮不去藏于他骨血的冷峻,将眉眼里生于艾格尼萨的冰冷从温和的外壳下血淋淋地剖出来,他就探出手揽住他的腰肢,安抚下掌心下清瘦的身躯的微微颤抖。枪斗士几乎是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浅色的唇已被抿得发白。舜始终关注着他面上的表情,他抬起手来,强硬地把他拉入怀中,又慢慢松下了力道,只用双臂贴着对方的腰侧,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尽远垂了垂眼,先颤抖着抓着胸口的衣襟,再慢慢地平复下来,伸出双臂环着对方,面上的冰色才又软化成藏锋的温和,“抱歉,我失态了。”

  舜就松开了这个怀抱,同他对视。

  “……我会走出来的。”尽远说,像是有谁在他的瞳中点了一把火,把一直沉在眼底的哀恸和悲苦在深冬点燃了,现在它们的的确确像是翠玉了,干净、纯粹、温润、清冷。他做完了保证,眼瞳里分明的映着舜的影子,它就像熬过了孤苦的隆冬的常绿,在春雨的润泽里从深绿软化成柔软的新绿。

  “阿远,你要知道、你要记住,我在。我会一直在。”舜说的时候神情严肃,说完便唇角一弯,勾出一个散尽了皇子的傲气与不羁的笑。

  他瞥见尽远微红的耳尖,含笑拉开了话题:“我有种感觉,先祖快遇到‘你’了。”

  “是‘化成人形的虎鲸’。”尽远纠正他。

  夜幕笼罩的森林与岛礁、护着蜷在自己背上的沦为黑布的斗篷里的皇子的虎鲸、波澜不惊的无边汪洋……都被一片遽然升腾的紫色迷烟覆住、掩盖了,它们纠缠着攀升,又消失不见,最后构建成一间南岛风格的药剂所——它周围的店家只有模糊不清的轮廓,就连它本身,也显得有点儿模糊不清,和脑海里不清晰的记忆图景似乎类似——,和它门前的一道人影。皇子是从图景的右下角走出来的,他没有走入图景中心——那道人影所在的地方——,只是在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时,那道人影像烟雾一样摇摇曳曳,由黑白上了色,显出他扎了低马尾的翠绿的长发。

  皇子边从几步外的地方看他,边也越过他试图望药剂所微启的门缝。那人像和他心有灵犀,在他打量他时也转过身来,一双翠绿的眼瞳无端带点生人勿进的冷淡,面上不带一点儿表情;皇子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底,只一瞬间,那面上的表情就有所松化,连着视线都带了温度。

  “你是来找莫雷迪亚的?”那人问。

  他的声音是裹着冷意的温润,轻得有点儿空灵了。皇子的视线不再乱窜了,定在对方的面容上,不置可否,“你呢?”

  “我来找我…母亲,”那人顿了一顿,“她在莫雷迪亚那。”

  皇子走上前去,在对方面前站定了,他的表情像已经定格在那儿了,不再变动,冷得像块沉在冰川底的冻得结结实实的石头,只有一双眼睛还染着灵气,循着他的动作微动。皇子对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满含少年傲气的笑,“我要来找莫雷迪亚寻仇。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一块进去吧。还更有把握一点。”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信我?”那人又问。

  南岛微热的风吹起欧德文先祖的鬓发,他正袒出一个纯粹的笑,“说不清由来,但我信你。我信你不会害我。”皇子朝这位陌生人伸出手来,“自我介绍一下,舜•欧德文。”

  “……雷格因•奥莱西亚。”对方也搭上了他的手。

  这时,半暗的暮色从四面八方潮水一样轻缓又不可抗拒地拥上来,绵软的、稀薄的云朵儿自发聚在了一块儿,沉沉地往下轻轻地落了一落,于是,该是长途跋涉了的墨鸦就利剑一样地射出了那片重叠的云,疲累地落栖在药剂所前向上蜷起的屋檐上,咏着一曲低沉的、不详的葬歌。欧德文先祖边放下手上的礼节,边瞅了瞅随之落下的鸦群,用眼神询问他;雷格因微微昂起头,在一片暗沉压抑的深色之中,他的眼睛像承了千千万万被碾碎了的光斑,终是焕出生动的明亮来。新识的朋友重新将视线落回他身上,冷着一张脸回答他,“鸦是折堕的羽族所化,它们亲近罪恶,与我们无关。不过,‘休祲降于天’,这对莫雷迪亚是大凶之兆,对我们倒有利。”

  他的神情却又软了软,绷直的唇角轻轻地勾起了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

  “哦…”皇子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了望屋檐上一片的毛茸茸,就又看了看药剂所还未合上的门,不由分说地拉着雷格因的手腕往前走,“那就借势了结恩怨——还有寻亲吧。走了。”

  舜又揽上人的腰,挑了挑眉,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我说什么?”

  “是,是。”尽远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殿下说的都对。”

  幻境的画面又急急地变换了,纠缠在尽远身上的烟雾淡得已像是弥幽卧房的纱帘,是抻开了的棉丝,只余下几缕纤细又缠绵的细丝支撑着颜色了,尽远垂下眼,拿自己的食指去碰,它就软软地缠在他的指尖,不愿散去了,舜也松开搭在人腰上的手指,再烟雾里头随性地探寻着,它就在他指尖轻快地凝实成朦胧的、梦幻的烟紫色,又在分离的瞬间褪成了将散的苍白色——舜就不去试了。舜去看尽远,他的侍卫长几乎要被淡化的雾气拥在一个虚无的怀抱里,连他的眼神都深埋在了翻涌的烟云里;欧德文先生以手背拨开遮覆在尽远面前的烟,要去触对方的唇。

  枪斗士轻轻按住了他的小臂,“幻境继续了。”

  他就转为抚上他的面颊,让尽远的睫毛轻轻软软地挠在他的指腹;斯诺克先生放轻了声音,“阿舜,先把它看完。…这就像是在先祖面前不雅……”他的语气才刚刚强硬起来,却突然失笑,“请注意分寸。”

  南岛的夜晚是一片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街旁的商家高高悬着彩灯,白日闭门谢客的夜市也卷起门帘,将琳琅满目的物品全都摆了上来,一时里,灯火相连,衬着漆黑的、沉寂的大地,就像是镜面重叠后的夜空。只是日里人来人往的港口像被戏剧里宣告结束的幕布划下了休止符,夜晚的深黑与沉默将它拉扯进一个冰冷生硬的怀抱,它一下在喧嚣的尘世里冷却了、格格不入了。皇子就从市区街尾的最后一盏路灯边跑过,雷格因也握着一柄长枪,随他一起奔入了笼罩着黑暗的港口里——只有在璀璨灯火下略显黯淡的月光肯施以恩泽,给通往码头的木栈道刷上一层惨白的油漆。他们的面色也隐隐泛白,浸湿的长发和衣衫都紧绷绷地贴在面庞、皮肤上,雷格因的唇更因一直紧抿着而发白,只有两双眼睛还是亮闪闪的。

  “雷格因,”皇子有点儿踉跄地朝一处未封的、容延误的商船停泊的码头走去,雷格因就快步跟上去,边也扶着疲累的皇子,无声地等待他的后话。皇子先从汗湿的前襟中拎出一只鸟哨,吹出一段古怪的调子;沉默的奥莱西亚先生低低地较真似的说了句:“…跑调了。”

  乏累的皇子一下子叫他逗笑了,他笑到几乎倚在对方身上——雷格因就又沉默了——,半晌,他才终于把自己的话续了下去:“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他说着,扶着对方肌肉结实的、有力的小臂站好,有积在发间的汗珠擦过他的眼角,延着他的鼻梁迅速划过了面颊,落下地面去。一双墨色的眼瞳隐隐地焕着华光——也仍旧流光溢彩。雷格因没有抽回搁在半空里任他半扶靠的手,他只透过一点儿雾气般的月色,拿一双也终于染上光彩的眼睛短暂地用目光扫过他的面颊,那一点儿微不可察的弧度酿出一个清浅温润的浅笑。

  “我本就无处可去,所以,跟你走。”他说。

  雷格因的笑脸又逐渐在氤氲的烟雾里朦胧了,它很快就连同整片温柔的夜景,都四散地碎裂,落在地上都升腾起近乎苍白的紫烟来,连本来赖在尽远身上的那些,都纷纷扬扬地汇聚在了一块儿,围拢着一片圣洁而温暖的图景。只看了一眼,舜就向尽远宣告,“…这是最后的一个场景了,施术者的遗留的神力只允许搭建这么多的、他所难忘的场面来构成幻境了。”

  “先祖他们本就是已逝之人,不过是再一次道别。”尽远虚虚地抚过一缕飞得慢的烟雾,眼里是一转而逝的哀伤。

  舜边分出一点儿神力来支持这个将散的幻境,边回他:“无论怎样,未来是我们的。我们的故事,可还没落幕。”

  柔软的阳光仁爱、温和地庇佑着参天的古木,它们从四面八方来,全都载满了温柔的意志,怜爱地抚摩着这株古木;它也确实不负这般福泽的恩赐,已是擎云遮天、几要隐天蔽日了,枝头垂挂着一串串苍翠的绿穗,落下将环绕着它的小河几乎遮覆的浓密绿荫。皇子牵着雷格因,从画面的最下方的中间处走了过来。他们十指相扣,一块儿走过了河岸边柔软细嫩的丛丛新草、迈过奔流的河,站在了树下。雷格因伸出另外一只手,小心地、温柔地抚上它粗大的、中部横亘着巨大刀口的树干,这时,他面上的冰霜已经彻底软化了,全都化成了温暖的雪水,将他冷冰冰的一切都染上了一份温和。皇子也注视着他:圣塔里远比外界温煦的光芒当头笼着他的发,为他翠绿的长发镀上奶金的边沿,他侧脸的轮廓在光晕里模糊了,抹去了还余留的那一点儿北方的清冷。

  “……陛下?”雷格因叫他。

  欧德文先祖先抬起他们交扣的双手,将手指轻轻挣出来,托着对方的手,把一个轻飘飘的、落着帝者全部温柔的吻烙在他的手背。皇子抬起头来,一言未发,唇角带笑。

  “陛下……”雷格因转过身,抬起自己的手,微微垂着眼,将同样温柔的吻落在同样的地方,他的声音无端的轻,在光晕里几乎淡化的耳垂染着浅浅的绯红,“…舜。”

  于是,圣树垂下它的一根枝,而皇子凑上去吻住了他。

  于是,舜终于将他的吻落在了尽远的唇上。

  千年前相伴相随的身影终于在时间的彼端散成了灰烬,绮紫的烟雾从他们面前化成毫无生机的灰白,又连同那卷羊皮纸,一块儿都和无生命的死灰一样,在从极北山吹来的、冰冷的海风里飘扬散落,消失无踪。他们站在一株刚完成新生的圣树前,听过了千年前那曲淹没在历史浪潮里的长歌,它的余韵就散在了风里,终究飘扬到一切初生的地方。

  世界的尽头栖着一座岛。

  它是一首歌,一首被留下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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